在我人生前21年的生涯中,风对我的伤害主要是冻疮。冬天骑车,毛线手套挡不住风,一趟骑下来手上就可能多出一个或者几个红红的小点,大部分时候没什么感觉,就是快好的时候特别痒,总是忍不住想抓,一抓又容易破,虽然烦人但是伤害有限。直到第22年,我去了荷兰。
小时候我只觉得风车王国的风车确实挺好看的——木头房子尖尖顶,上面有个同色的大风车慢悠悠的转,看起来悠闲又放松,充满了田园风情,简直是欧洲乡村的典范。当时的我完全没考虑过,那么重的木头风车都能被吹动,可能吹动我也不是什么难事。
最初发现荷兰的风深不可测是在Delft。EE和ME两栋楼设计的时候大概是分开各搞各的,中间隔着的那条宽不过三五米的小路三不管没人考虑到,直接被两边的楼夹成了风口,天好的时候还好,不好的时候时不时能看到骑车路过或者走路的人本来走得好好的,到了那几步突然开起了醉酒模式——走路的开始走斜线,骑车的画起了S形,偶尔还有平衡性不太好的直接摔了下来。
好在风口是固定的,一般熟悉了心里有数的话其实稍微注意一点也不会真摔了,怕就怕突如其来的大风。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我在市中心的中超买了一堆瓶瓶罐罐的调料,差不多得有七八瓶,还加上其他一些别的有的没的,背在身上好像驮着一袋米,压得我背都直不起来。荷兰水道很发达,城里各种大的小的河道,偏偏没有护栏,每年都有各种汽车或者自行车因为停车技术不到位或者刹车不及时一头栽进河里,然后找打捞队打捞。我就这么背着至少20斤的东西——绝对是我单次买得最多的一次,颤颤巍巍地在石头小路上骑车。
起初我顶风骑行,虽然艰难但还是勉强能控制住方向,就这么穿过小巷子沿着河出了市中心,没有掉进河里我还是很松了一口气的,可惜我万万没想到,侧面的风可比迎头而上的风可怕多了。当我在十字路口刚转过弯,就发现我完全控制不住我的自行车,自行车车把不受我控制地往机动车车道拐过去。荷兰的路也基本没有护栏,机动车道和自行车道如果没有绿化带隔开就是靠在一起的。就这样,我不受控制地冲到了机动车道上,我吓得立刻跳车试图拽着车子回头,但是自行车仿佛脱缰的野马继续靠着惯性向斜前方冲过去,狂风还在背后把我往路中心推,自行车我更是拉都拉不回来。为了自己的安全我只能立刻松手,让车倒在路中央才稳住自己。还好路上没车,捡回一条小命。倒下的自行车好歹安稳了点,我赶紧把自行车扶起来,歪歪扭扭地一边与大风做斗争一边挪回自行车道。最后我是推着车走回去的,心里实在是后怕,背着那么重的东西都被吹着跑,看来下次还得再多买点。
上一个故事总的来说还是一个happy ending,咖喱棒的故事就没这么幸运了。我们住的楼旁边就靠着一个水塘,不大不小的,也不知道是干嘛用的,总之就是有这么个水塘。据咖喱棒描述,事发那天的风特别大,人在风里几乎站不住,他从车里出来的一瞬间,风直接带走了他的眼镜,他试图抓,但是几乎是转瞬,眼镜就被吹飞,根本抓不住,最终在重力的作用下掉进了十几米之外的那个水塘。后来他被迫尝试了隐形眼镜,据说体验不错以至于他时不时会向我卖安利,我十分心动然后果断拒绝了。
我本以为只要不遇到什么飓风或是去什么极端地区,荷兰的风就是极限了,毕竟风能清洁环保可持续,但风车之国可没第二个,可见风力这么大的地方荷兰大概也算其中翘楚了,然而果然事无绝对,有的地方不用风能可能仅仅是因为他们有更好用的地热资源而不是因为他们风小。
冰岛的气候其实和荷兰有点相似,阴雨天多,晴天少,所以就算是夏天,天空也总是灰蒙蒙的,即使是七月中旬的盛夏也只有十几度。去参加火山内部观赏的团是早早就定好的——先坐车,再徒步大概30到40分钟到达火山旁边,最后爬上火山从火山口做升降梯进内部参观。
当天一早就开始下雨。坐在车里的时候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到地方以后工作人员做了简单的说明就带大家准备出发,出发前每人还发了一件雨衣,这下我彻底安心了——雨衣抗风防水,虽然我穿得少了点但是一会动起来肯定没问题!出发前我还穿着荧光色雨衣笑嘻嘻地和咖喱棒合了个影,然后一出门就被几乎是劈头盖脸往脸上砸的风给吹懵了——仿佛有十几台大功率吹风机正以最大功率不开加热冲着我猛吹。然而这还只是开始。hiking的路线是一望无际的旷野,植被稀少且大多都矮小,没有树,地上全是大大小小的火山岩的碎石铺成的碎石路,雨渐渐变大,吹风机升级成了鼓风机,逼得我只能收紧帽口低头咬牙往前,就算这样还时不时会被吹得一个踉跄。
我死死盯着前面一个人的脚步争取不掉队,这个过程其实是非常痛苦的。我们这一队除了几个未成年,大部分都是身高腿长的青年,两步迈我三步距离不说,偏偏体力也很好,看起来一点也不吃力。而我之前摔伤还没痊愈的膝盖和湿淋淋的牛仔裤贴得死死的,每次脚落地膝盖被震一下就会疼一下来抗议我对它的粗暴使用。我就这么一边咬紧牙关努力跟着,大概过了10分钟,也可能15或者20分钟以后,裤子鞋子湿透、满脸雨水、又冷膝盖又疼的我终于被吹傻了。
这种傻不是说脑子一片空白只会机械性行走,而是说脑子好像和身体分离了,身体还在痛苦前行,脑子已经开启了胡思乱想模式,分裂出了两个角色——不是什么天使和魔鬼,而是一个讲段子的和一个吐槽的。
讲段子的先唱起了歌:吹啊吹啊 我的骄傲放纵(毕竟整首歌我就记得这一句)
吐槽的:那你这骄傲放纵的可真不是一点两点啊。
接着讲段子跳到下一个话题:哎,以前我在荷兰有一个同学是冰岛人,你说她去荷兰上学图什么?
吐槽的:可能是图对天气熟吧,说不定冰岛人称小荷兰呢。
讲段子的继续:你说就这风吹成这样了,微信那么多把居住地设置在冰岛的人是有多想不开?
吐槽的:吹吹冷风人才能清醒。
讲段子的又换了个话题:我现在相信呼啸山庄可能确实可以呼啸了。
吐槽的:悬崖嘛,你以前住的宿朝北晚上还呼呼吹风呢,那声音你还以为大半夜有人在路上骑摩托飙车你忘了么。
讲段子的:话说我怎么脑子不停循环旷野的风这个词?
吐槽的:可能这就是野性的呼唤?
讲段子的:你看石头它们明明比我轻但是没被吹跑哎,你觉得我蹲下去缩起来融入它们怎么样?
吐槽的:我觉得那样的话你再想融入人就只能指望救援了,在这里可能只能叫直升机救援,你付不起的别想了。
讲段子的表示了认同:至少好消息是我膝盖现在没这么疼了,我感觉我好多了。
吐糟的:膝盖通过神经给领导大脑发了个申请请求休息,说自己不行了,真的走不动了,大脑回复它,反正没人替你的班,你不行了大家就一起完蛋你也跑不了,然后膝盖就屈服了。
总之它们的对话好像确实有所关联但是又毫无逻辑,像一对精神病人在放风时候的闲聊。
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成功坚持了下来——靠着这种奇怪又跳脱的对话和吐槽。如果一般这时候我们会说自己是靠着毅力成功坚持下来,那我的毅力大概就是一对话很多的精神病也说不定。几乎是我进到休息室的一瞬间,这种碎碎念就消失了,我的思维又回到身体里,膝盖、脸、手脚哪里都在叫嚣着自己的不痛快,好像感官信号之前断线现在又接通了一样,非常奇妙。
到了休息点我们才知道,风这么大是因为今天是大风黄色预警,按着这个警报其实这个团应该要被取消的,没有被取消是因为昨天的天气预报显示的是正常的,等到今天上午发布新通知时我们人都到了。我听完心情有一点点复杂,一边感叹自己运气也不知道是好是坏一边又觉得冰岛的气象局实在需要再努力努力。
最后一段路满打满算也就不到10分钟路程,爬上火山就可以从火山口下去了,尽管风还是很大,但是因为毕竟就几步路了,所以大家决定雨衣都不穿直接冲,然后,我,卡住了。
山道很窄,也就一人半的宽度,靠山一侧固定了几段铁链方便借力,另一侧则什么都没有。和平地上被风吹着摇摇晃晃往前走不同,这里摇晃两步一个重心不稳就能直接摔下去,按高度骨折起步上不封顶。我死死拽着铁链,偏偏铁链设计高度很低,借力稳住没问题,可是要想往前走,那个半弯腰的姿势就很难使上劲,松手往前我又稳不住实在是不敢,只能盯着自己已经被风吹成悬浮状态并隐隐试图起飞的挎包祈求角度千万不能合适,不然手机钱包带护照怕是不知道要离家出走到哪个小角落去了。
说起最终我成功登顶的过程实在是有几分羞耻:一个工作人员小姐姐一把拎起我,直接把我拽到队伍最前面,然后另外一个工作人员接力,背过身让我抓着他的手走在前面给我挡着风把我送上火山口,最后用安全扣咔哒一声把我拴在了升降机入口。最后那下说实话颇有点送嫌疑人上庭然后把人铐在被告席的感觉,不同的大概是同样被铐,我心中只有满满的感激和安全感。
火山内部的景色还是很特别的,在升降机上慢慢进入内部的过程中可以清晰地看到周围石壁上留下的岩浆流过的痕迹,随着喷发流动时带的金属不同石壁上会有不同的颜色。这种自然形成的痕迹其实说不上多壮观或是美丽,只是觉得新奇。火山底部的路崎岖不平,大大小小的碎石林立其间,因为要尽量保持原貌所以除了一点灯光照明几乎没有任何其他的人工痕迹。顶着安全帽上的照明灯爬高上低,每一步都要试探一下再踩实,不然石头一动或是碎石一滑,就能被惊出一身冷汗。
回去的路其实比来时好了不少,一来雨停了,二来来时顶风回去顺风,40分钟的hiking路程20多分钟就到了,只是这一路还是火山岩的地貌,碎石不少,总是走着走着就不小心崴一下脚,等回去的时候脚腕已经酸疼到不想落地。
说来也怪,最终这趟火山探洞,我印象最深最难忘的不是火山,而是风,可能这就是所谓经历,是“云旅游”没办法代替“旅游”的那部分,是图片和视频没办法带来的体验。只是这个经历也多少给我带来了一点小小的后遗症:每当再听到苏运莹高亢的嗓音唱出“吹啊吹啊 我赤脚不害怕”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在心里吐槽“当时穿着鞋子的我真是害怕极了”。